楚云话是这么说,到底放不下。
是夜,待槐枫睡下了,悄悄起身披了衣服,侧身出了门,祭起轻功,几个纵跃,蹿到了林掌门的房间前。掌门房间里果然还亮着灯,只是隐隐约约的,仿若已经有另外一个人影在那里,楚云皱了一下眉头,轻叩了两下房门,听到里面林掌门的声音“进来吧”,便推门进去了。
房里除了林恒毅,果然还有另外一人坐在下首。听楚云进来了,忙转过来行礼:“楚师兄。”——是季彤。
“哦,季师弟也在,”楚云扶着门,不进也不出,“那……我在门外等等……”
“师兄一起进来吧,”季彤起身让座,“我恐怕师兄和我是为了同一桩事而来。”
“哦?”楚云缓步踱过去,欠身向林掌门一施礼,“不知季师弟所为何事?”
“……呃,紫渔姑娘的事。”
季彤满怀期待地看着楚云——眼下,他们俩一个是单剑的首席,一个是双剑的首席,各自是组里面说一不二,极有影响的人物,尤其楚云平日脾气好,待人周到,下面的小师弟们都服气他。季彤一来本就敬佩楚云的实力为人,二来觉得楚云年纪长些,资历也深,说起话来更有分量,便想等他先开腔。
不想楚云只是微笑默坐,安静饮茶,半晌不见有任何表态,季彤只得讪讪地咳了一声,接下去道:“我不知道掌门您是怎么想的,可眼下,离‘论武大会’只有不到半年,忽然进来一个这样的人物,影响训练不说,还滋扰师兄弟们休息——您这是准不准备让我们去拼首席了?”
季彤说完,偷眼看楚云——见他依旧只是笑,似乎不赞同,也不反对。
林掌门捋了一下稀疏的胡子:“唉,这件事……我也是情非得以啊,眼下经济泡沫严重,剑宗资金周转不良,随时可能陷入破产危机中,我又……”
“啪”地一声,季彤一拍桌子站了起来,“那就任由师兄弟们像动物园的动物一样被人参观么?!这剑宗还成个什么样子!!这是杀鸡取卵!若是师兄弟们训练的不好,武会上拿不下好成绩,便没人入我派外门,不是更周转不能?——简直就是恶性循环,掌门你怎么能……”
“唉,”林掌门捻须轻叹,“下面巡回剑会还有两个分站,若是这两个分站的首席都能拿下,加上论武大会的首席,奖金和效应加起来,或可……”
季彤不等他说完,一拍胸脯:“包在我身上,掌门但请那女人滚蛋,首席我们单剑组一个不缺全都拿下。”
“楚云?”林掌门望向旁边一直饮茶不语的楚云。
“尽力而为。”楚云答得含混。
林掌门正要皱眉,季彤抢了一句:“掌门,我派究竟有多大的亏空,有一组的首席还不够?”
林恒毅被他这么直截了当地一戳,面子上挂不住,放缓了脸色改口道:“钱不是问题,唉,我也是希望你们成绩好,多拿首席嘛……”
“那便这么说定了,”季彤恐怕有变,不由分说地插话,“我去拿三个首席,掌门你明天就把那女人赶出去。”
“……双剑组也会不遗余力。”楚云跟了一句,笑意里终于染上一丝暖色。
两人起身告辞的时候,林恒毅的脸色并不好看。
“楚云。”
楚云刚迈出门,被林掌门叫住了。
“嗯?掌门有何吩咐?”楚云转回头来,彬彬有礼。
林掌门犹豫了一下,压低声音:“你也不小了。”
“是。”
楚云垂下眼帘,长长的睫羽在下眼睑上打上深深的阴影。
“我们的考虑你想必也清楚……”林掌门摸着下巴,“你和槐枫毕竟相差了四岁,两个人的巅峰也不能在一起,所以我们还是觉得,要尽早给槐枫试验新的配手,以免……”
“掌门。”
楚云忽然打断他。
“嗯?”
“嗖”的一声,楚云抽出了佩剑掌门。
一惊,条件反射地向后退了一步,剑锋擦身而过,在林掌门身后的供桌上停下来“唰”地一声挑起了某样东西——是一枚鸡蛋。
只见青蓝的剑刃舞成一片光团——不多时,鸡蛋在剑尖上停下来,然后“噼啪”一声,蛋壳像开花一般,整整齐齐地裂成了十瓣。
那鸡蛋是生的。
立在剑尖上,还能感觉到里面的蛋清在微微颤抖。
楚云手腕拧转,把它向上抛起,剑锋只一挑——蛋清“唰啦啦”地入雨点般落了一地,再看时,剑尖上安安稳稳地停着一个软塌塌的蛋黄。
林掌门不说话了。
楚云收剑抱拳,礼数周到,面色谦和:“掌门大人若能找到比这更精道的手上功夫,我楚云绝不会赖着不走的。”
关上门的时候带起了风,吹散了林掌门磨牙的声音。
“楚师兄。”
楚云快步走出掌门的院落,斜里却窜出一个人来挡在他面前,把他唬了一跳,几乎拔剑相向,定睛一看发现是季彤,方松了口气:“彤妹你怎么还在这里?”嘴边扯起个笑容,疲倦而勉强,并不很好看。
“……我在等你。”
季彤愣了一下,话一出口便觉得别扭。
楚云的笑意于是漾进了眼底:“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……我虽体质弱点,到底是还算是顶级的剑客吧,一般人能奈我何?别个个把我当老弱残兵似的……”看着季彤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,喷笑一声上去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的肋下,“……嘛,多谢了。”
“啊,不,应该的。”季彤紧追着了两步,和楚云并排走着,“我是单剑组挑头的人,自然……”
“不,这个事,”楚云缓缓前行,安静的夜里,鞋底在石板上划出轻微的“嘎吱”声,“明眼人都瞧的出,是奔谁来的——掌门自己是双剑出身,最喜欢在这一块折腾,分分合合合合分分,你看其他双剑的搭档,哪一对不是拆了五六次了……”
“所以才总出不来成绩啊,连培养默契的时间都不够。”季彤忍不住小声地接了一句,“每回组内调整就见双剑组一派愁云惨淡,幸而我是单剑的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,不然还不知得有多闹心呢。”
楚云含笑瞟他一眼:“掌门要是有你一半清醒,我派的双剑何至于一蹶不振二十年?”
“唔……”
“不过,”楚云停下脚步,抬头望了望天上那钩芽月,“说要拆,我和槐枫,还真是得拆——毕竟年龄差了四岁,他正当年,我却已经……”
苏杭的口音,总是轻飘飘软绵绵,让人捉摸不定。最后的几个字,悄然弥散在浓重的夜气里。季彤心下一惊,连忙回头,见楚云还好好地站在身边,方悄悄松了口气。
月色凄迷。
冷白的月华铺在楚云消瘦的脸上,勾勒出清丽的侧颜,季彤猛然发现,不过两三个月未曾细看,比起自己心中那个名叫“楚云”的影子,面前的真人,竟又削下去了一些。
细长上挑的眉眼,挺拔纤巧的鼻子,水色的唇抿成一线,温柔而坚毅——虽然距离总不甚近切,可这样的楚云,季彤还是默默看了很多年:看他独自在单剑场上叱咤风云;看他汗如雨下浸湿重襟却一次一次固执地咬着唇角从地上爬起来;看他像断了线的风筝似地跌落在地从场上被抬了下去;看他黯然转身背影笔直、狭窄而孤寂;看他带着槐枫再一次开始玩命;看他东山再起傲视群雄……
二十二岁,对于剑客来说已不算年轻,可他在这样的“高龄”毅然转项,背水一战,却依旧能够风生水起,柳暗花明。
在季彤心中,楚云是浓墨重彩的。他热烈地来,决绝地去,每一个步骤都有鲜明的目的性,也切实地取得令人不得不赞叹的成果。
可今夜的楚云,在他身边,却像一张浸了水的画,陡然地苍白模糊下去。
夜风拉扯着他的衣襟,渲晕了狭窄笔直的线条,那一刻,季彤觉得,楚云是要融化在这寒气逼人的夜色中了……
“楚师兄!”
季彤忍不住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。
“嗯?”
楚云扭过头来,不解地望着他。
“呃……”一瞬间沉默的尴尬,季彤偷偷地放开了手,“那个……你还没到一定要金盆洗手的年纪呢——而且你看上去多年轻啊,和我和小白站一起别人都说看不出你大四岁的真的……”
紧张,而有些语无伦次。
楚云依旧不温不火地笑着,想要伸手摸摸季彤的头,量了下高度,最终转而拍了拍他的肩:“我身体什么情况,我自己清楚的,只是……”
楚云顿了下来,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季彤——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,他是比自己矮的。那个时候,槐枫也是比自己矮的。不知不觉中,槐枫已经高过了自己,连长的很慢的季彤也快要和自己一般高了。还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首组次组的师弟,都在一天一天成长,渐渐地长到他伸手也够不到头顶的高度——是的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已经是整个松派总舵里最年长的现役剑客了;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把失误换算在年龄的增加,而不是状态的起伏上……
“哎……”楚云长叹一声,微微地侧过头去,“我当年总以为能陪他走到最后,现在看来,是不可能的了,只是……也让我走到论武大会完吧,让我好歹走完这程吧……”
笑容从楚云的唇角边敛去了。
静寂的冷色调和那张无表情的脸浑然一体——只有眼角边缀着的泪痣突兀地跳脱着。
长着泪痣的人,这一生中注定要有许多眼泪。季彤忘记在那个相术摊上,听那个江湖游士说过。只是他们往往连哭都不能哭出来,所以只得把所有的眼泪,浓缩进这一颗痣里。
“谢谢。”
待要推门进屋的时候,楚云手触在门板上,低低地又说了一次。
“啊,没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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