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连槐枫床上的床单被套,都是楚云特地给他选的,不知怎么,心里就不是滋味。
“老……公?”
紫渔在地下趴了半天,却始终不见槐枫来理她,不觉有些愠怒。可偷眼看到槐枫的神情着实不好,不敢贸然造次,只得试探性地小声叫着。
槐枫没有应,只是低下头,居高临下地望着她。
他的心情实在不能算好。
更糟的是,他始终不知道,这样的抑郁是为了什么。
没有楚云的房间,就像是冬日徒留枯枝的树林,静寂得让人害怕——而紫渔,和她那有悖传统审美的打扮,恰似枝头的老鸦,为原本就令人胆寒的清冷,平添上几份诡异。
“走吧。”
这样的房间,他一刻也不想多呆。
不等紫渔回答,槐枫已经自顾自地派师弟定马车去了。
动身的计划执行得很快。因为楚云在临走之前,已经帮槐枫把要带的东西打好了包。
这么许多年来,他们两人东奔西跑,随身的东西,总是楚云收拾,槐枫扛——想到这里,槐枫便惦记起楚云带回家的东西,甚至不用推测也能知道,他那样一天不还三套衣服会死的极限烧包人士,东西定然是少不了的。眼前仿佛就能瞧见他独自一人,拖着大大的包裹,穿过山下长长的栈道,形单影只去赶马车的样子——纤薄的身形,因为用力而略显倾斜的背脊,在槐枫的眼前无限地放大,扎得他眼眶生疼。
眨了眨眼,紫渔凌乱的大包小包不屈不挠地跃进槐枫的眼眶去。她大小姐正盛气凌人地指示劳动力们做这做那,兴师动众的阵势,惊扰了四周的师兄弟们,人们从房里探出头来,躲在窗边墙根里,冲这这边探头探脑。
各色的目光打在槐枫身上,迟钝如他,也难免不安起来。
“快走吧。”
槐枫拎着属于自己的小包,穿过总舵下山的石板路。
记得六年以前,刚从分舵被调上来的时候,他也是这样拎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包,跟在楚云身后,一边四下张望,一边缓缓地走上山。
后来有了楚云的行李。好像从第一次出门去参加巡回剑会开始,楚云就不曾自己拿过行李。说起来,楚云那个购物狂,哪一次回来,行李不是大包小包箱子压箱子,而槐枫,竟也没觉得重。反而现在,只这样一个装随身物品的小包,就压得槐枫喘不过气,连手臂也酸疼起来。
究竟是老了呢,还是……
槐枫木然地转过头。
意外地——抑或这在意料之中地,看到的不是楚云粉红的鼻子尖,而是紫鱼纷繁复杂盘根错节的发型,一瞬间什么伤春悲秋的心情也没有了,只奇怪这才八月呢,怎么冬天就到了,天竟黑得那么早。
回到家……也就是那个样。
每天吃了睡,睡了吃,吃饱睡足了,就被人拉出去,像是珍禽异兽一样展览出去,围观起来。家里的人流,像是泛滥的黄河,汹涌而混浊。看着父母和紫渔兴高采烈欣欣向荣的脸,槐枫的却强迫症似地,回放着决战结束时,像从水里捞上来般的楚云,和他脸上的那一片茫然的空白。
紫渔。
对了,紫渔。
她已经正式地、豪迈地、光明正大地,入侵槐枫的家,盘踞在槐枫的房间里——就算她的前o流氓o老爸苦口婆心声泪俱下地哭求她“注意未婚女性身价”也没有用。不但搬了进来,而且还开始了大刀阔斧的“住房设施改造计划”,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,全不把自己当个外人。
对此,槐枫的父母最开始是不习惯的,确也发过一点以“还没过门的女孩子……”为开头的牢骚。
可不多时,看到自家的居住环境果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,还不花家里一分钱,就不在纠结挣扎了,反而时时劝着槐枫,让他快把事情办了。加上紫渔三天两头的问“我们俩的事情你看什么时候才能办起来”,这个屋顶下,一时间就充满了催婚的声音。
“这婚,你到底准不准备结!?”
——对于父母和未婚妻或直白、或隐晦,见缝插针,坚持不懈地催婚,槐枫始终保持着不同意、不反对、不回应的“三不”非暴力不合作态度。终于,在假期的第七天,紫渔耗光了一切耐性,拍案而起,爆发了争执。
“这个……”槐枫犹豫,偷眼看父母——二老一个望天,一个看地,全然置身事外,“我……”
“我不管,今天这事,你得给我个说法!”紫渔筷子一摔,腾地站起来。
“……这个事,我得去问问楚师兄。”
情急之下,槐枫脱口而出。
本来的用意,不过是随手拉楚云当个当即安排,不想这一说,紫渔竟整个人炸了起来,饭也不要吃了,一把扯住了槐枫的衣襟:“你结个婚,关他楚子桓个屁事!他是你的谁啊他!”
“他是我师兄,又是搭档……”槐枫见她恼了,心里过意不去,手忙脚乱的解释,“……要是我结婚了,那他得来帮忙不是——再说,双剑是两个人的项目,等于未来是拴在一起的,总不能……”
一急,连舌头都大了,脸憋得通红。
“哼,”紫渔冷笑一声,双手环抱在胸前,斜眼觑着槐枫,“这就‘未来是拴在一起’的了?你和他到底什么关系?——我看你们俩,就是不清楚!我最看不惯就是你楚师兄那个样的,明明是个男人,却……”
“住口!”
槐枫猛地拍案而起,厉声怒喝,声音大得在窄小的饭厅里都有了回音,震得房梁簌簌地抖。
父母和紫渔显然都没想到,八杆子打不出个屁来的槐枫,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分贝,一时间都张口结舌,不知该作何表情。
槐枫也不再说话,只是死死地拧着眉,“哼哧哼哧”地,像一只过负的老牛般,撑大了鼻子,喘着气。
“……我说,贝贝啊……”
许久,符父轻轻地唤了他一声。槐枫回过头去看着他,他却又不知要说些什么了,只得拈着须尴尬地“咳”了几下。
“爹,”槐枫垂着头,声音闷闷的,“这毕竟是我的事,你们就……别操心了。双剑是两个人的项目……话是怎么说来的,我这里牵一发,他得动全身……唔,总之,结婚也不是个小事,若真要操办起来,这中间得有多少麻烦?下帖子、摆酒席、收发贺礼……就连伴郎的活,他多半也躲不过去,我怎么能不先和他商量?”
这么多年了,里外都是楚云拿主意,这种影响人生轨迹的大事,又怎么能不和他商量……
——当然,这句话,槐枫没有出口。
符父盯着儿子看了一阵,又悠悠地叹了口气,站起身想摸摸他的头,却只够到了肩膀:“你也大了,凡事知道分寸便是。”
“是,爹,”槐枫点头答应着,回过头,对被吓得靠在墙上的紫渔,“楚师兄的修养人品,别说是松派上下,就是放眼江湖,也再没有人指摘得出不是来!——今日的混帐话,我当没有听到,然则下不为例——若再有第二次,也不必多说,你自己收拾包袱回家就是,我符家庙小,供不起乱嚼舌根的大佛。”
说着,衣袖一甩,饭也不吃,独自回房去了。
紫渔滞在原地,进退两难。半晌,一跺脚,哭出声来。符家二位紧忙上前安抚,可未过门的媳妇面子上到底挂不住,一怒之下,连夜跑会娘家去了。
槐枫听闻,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没有,只是把紫渔留在自己房间床上的被子掀下来,把自己放在客厅沙发上的被窝挪进屋里去。
“你……不去追她回来?”符母到底忐忑,试探着问。
“由她去。”
槐枫连眼都不眨,平静得无比坚决。
接下来的几日,十里八乡的邻人们依旧络绎不绝地前来参观“论武大会”的次席。槐枫本以为,这次的突发事件,会给家里带来几日难耐地低气压。不想被七大姑八大姨那么一闹,父母忙着炫耀尚且嫌时间不够,恨不得多长一张嘴,好把自己家里好容易出人头地的儿子夸上天,哪还顾得上想什么别扭、什么矛盾、什么冷战?
等人流终于稀下来,槐枫的假也完了,得赶着回总舵去。
父母二人赶着他上车的当口抓着他,嘱咐到总舵之后,可赶早地把婚事商量商量定下来。槐枫点着头,满口答应着心不在焉,估算着楚云听到这消息时的脸色,掂量着若是他不同意,又该如何。
车很快。
抑或者槐枫破天荒地有了很多事要去想。
小屋子淡青色的琉璃瓦屋顶,赫然出现在槐枫眼眶里的时候,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屋子的门半掩着——楚云已经回来了?
几乎是一路狂奔,槐枫一头撞进屋里,门板反弹在额角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闷响——正要咧嘴叫唤,却看到半截藕色的小腿踢着一片青色的衣角,荡到自己身边。
“你回来啦。”
绵和的吴地口音,带着江南特有的水气和青草气息,软款地缠绕上来。槐枫一时疼也忘了,东西也忘了,连怎么说话也忘了,只是呆呆地定在原地,盯着面前的人:
不过是半月未见,却恍如隔世。
楚云刚洗完澡,一头半湿的长发搭在肩上,水淋淋的染着雾气。青色的浴袍裹在身上,藏不住肩头胯边的凸骨——这么久了,还胖不回来。槐枫别开眼去,一半为了心疼。
削瘦的脸颊上,倒是略添上点肉,终于抚平了过分锐利的棱角,摆脱了形销骨立的范畴,更添飘逸颀长的风流——眉眼依旧是水墨晕染似的,淡淡的眉,细长的眼,不过一点笑意,便眯得像一只刚偷吃了鸡的欢乐笑狐狸,仿佛整个华朝的春天都堆到那张脸上去,下一刻就能开出整树的灿烂桃花似的。
槐枫就这样看了很久。直看得楚云侧过脸去挑起了眉,才惊觉似乎……不是太好,咳了一声,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