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:“子桓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楚云又回头,笑着,朦胧得,像深井里倒映的月——槐枫在那淡色的眸子里,看到自己的身影,还有无边的宠溺。
“我……”
千言万语拥挤在喉口,不知应该先说哪一句。
楚云轻轻地拍开他的手:“要上场了——这是成何体统啊?”
嫣然一笑,抬手举剑。
转过身去时,面上已是一片彻骨的森然。
然后他们陷入了一场历时三个时辰的苦战。
一上场,楚云先发制人,弹剑、影步、飞花拈月……生平绝学像瀑布一般倾泻而出,纵然实力深厚如马、何二人,一时之间也只剩招架之功,毫无还手之力。有如此时机,槐枫自然丝毫不敢怠慢,倾尽全力,连连重击……
楚云是想要速战速决的。
胜利的天平,也的确有许多次,向他们这里倾斜过来……
然而,对手毕竟不是寻常剑客——平日里在楚云剑下舞出的那些柳暗花明,如今由对手使来,别是一番步步惊心。
一刻钟。
两刻钟。
半个时辰……
渐渐地,被拖入了持久战。
胜利女神和他们擦肩而过,槐枫甚至能闻到她发间的馨香,然而……转瞬间她就甩手而去,甚至连衣袂的影子都未曾留下……
接近一个时辰的时候,比剑场上的风向,渐渐发生了逆转。
“挥汗如雨”已经不足以形容楚云的状况,他简直变成了一个泉眼,水哗哗地从他的脸上淌下来,那流量那流速都是触目惊心——趁着白得亮眼的肤色,犹如一个正在融化的雪人。
在每一个暂停的间歇,他沉默的喝水,大口大口的喘息,脱去被汗水浸得滞重的衣衫更换——墨色的纹身蛰伏在他的背上,随着呼吸翩然起伏,噬咬着槐枫的神经。
然后局势开始沉重。
对手的剑势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,铺天盖地,从四面八方逼上来,缓慢,却不可逆转。
楚云一身白衣,站在那遮天蔽日的剑光中,像一只撞上蜘蛛面前的素蝶,扑腾地挣扎着——可动作越凶,便越接近绝望。
槐枫在外围左冲右突,妄图在对手的攻防线上撕开一道裂口。
未遂。
未遂。
又未遂。
重击拉开的一点空档,马上就被对手填补了,根本不足以造成足够的威胁……
一筹莫展。
槐枫机械地重复着攻击的动作,忽然发现,经过了这么多年,总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强,足以用肩膀为楚云撑起一片天空,时至今日,却猛然发现,原来……那一切不过是一个所谓强大的虚像——
在楚云受制的时候,自己竟脆弱得像一个婴儿……
最后的半个时辰,完全变成了楚云的个人表演。
他倒下,跃起,又倒下,复跃起,再倒下,仍旧跃起……
一而再,再而三,三而若干。
尘土沾污了他的白衣。
擦伤累积起来,鲜血从细渗到流淌,星星点点,染在在地上滚得灰白的衣衫上,斑斓。
嘈杂的观众席慢慢地安静下来,最后鸦雀无声。
所有的人都握紧了拳,紧张地望着,那个在胜负之间生死一线踊舞的身影。
他衣衫凌乱。
遍体鳞伤。
每一次倒下,都像是一个盖棺定论的结局,可每一次,他总能站起来——狭窄的背脊笔直依然。
观众席里已经有女孩子小声地啜泣起来。
“楚云!”“子桓!”
轻声地呼喊一点一滴地聚集起来,渐渐汇成了有节律的“神弑!”“神弑!”,由小而大,渐渐震撼了整个山谷。
楚云就在这样呼喊声中,重复着倒下和跃起的循环。
仿若一种庄严的仪式。
对手、楚云、观众——在场每一个人,都被卷入了这诅咒般的轮回。
谁也不知道,它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。
忽然,楚云的动作停住了。——他像是一尊雕塑般矗立在场上。
如血残阳洒下殷红光,包裹着那具苍白如大理石制的身躯,勾勒出他娟秀的眉眼,挺拔的鼻梁,多情却似总无情的一抿水色的薄唇,清丽的下颌曲线流畅地滑进锁骨里……所见之处,尽是没有生命力般的,温凉。
槐枫愣了。
“子桓?”
他叫。
没有回答。
对手也愣了。
两人一前一后,做着严密防守的姿态,缓步向前,却并不敢靠近……
“咣当”。
那柄青蓝的细剑,终于从纤长的手指间,滑落了下去……
人们这才发现,那双始终刚毅跋扈,神采飞扬的眸子里,不知什么时候,被谁抹去了焦距。
两年零两个月。
这是楚云成名以来第一次在比剑场上昏厥。
——这一次,直到失去意识的那一刻,他也不曾倒下。
对手面面相觑。
确认又确认之后,终于兴奋地叫出了声,跳了起来,昆仑的教头冲进场内,他们搂抱在一起。
从零落,到热烈——掌声终于澎湃起来,响彻了云霄。
这是一场伟大的对剑。
人人都这么说。
只是伟大的对剑中,也必然要有失败者。
场外的欢呼震耳欲聋,夹杂着啜泣和呜咽,一声声撞进槐枫的耳蜗——视网膜自行放大了那纤薄如纸的身形,那一刻,槐枫忽然感受到了痛彻心肺的难过。
然后楚云的指尖动了一下。
又动了一下。
清明一丝一丝,回到了那双上扬着,总是难免显得傲然地眼睛里。他四下望了望,又瞧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手,终于明白了什么,悄悄叹了口气,顺下睫羽,勾起嘴角。
凄然。
槐枫以为他会哭。
可是他没有。
他只是转过身来,把槐枫拉进怀里,不松不紧地抱着,温柔地摇晃:“没关系,放松点,一切都结束了。”
——槐枫忽然想起,就在一秒之前,自己确乎是打定了主意,要安慰他点什么的。
然而话都还来不及出口,自己,就已经成了被安慰的那一个。
走上去和对方握手致敬的时候,楚云的态度分外冷静,带着自信而和煦的微笑,仿佛他们并不曾落败——不,仿佛他们刚刚开始准备比剑。
对于这样的反常,槐枫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,只能默默地跟在他旁边,绷紧了神经,谨防一个不慎,他就直挺挺无声无息地瘫倒下去。
幸而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比剑顺利地完成了。
回到休息室换装,等待颁奖。
走进休息室,两人默契闭口不言,没有谈论刚刚结束的比剑,正如没有谈论场边面色黑沉指手画脚的林掌门。
楚云打开了随身的药箱,全然不顾所谓的“医嘱”和“剂量”,把汪二开出来的恢复体能的药剂一口气全闷了下去,坐在椅子上喘了一会,静待不自然的红色泛上脸颊,站起身,走到柜子旁边,打开,拿出礼服来。
“换上吧。”
他把一套递给槐枫。
黑红的底色,赤金的丝线,细密的针脚,精致得令人乍舌的绣艺……
“特地回苏州定的?”槐枫问。——贵重的礼服,仿佛在安静地述说着主人对于胜利的渴望。
“嗯。”楚云低低地应一声,并不看他,只是把其中的一套塞了过去,“快换上吧,要颁奖了。”
说罢,转过身去。
——两人坦诚相对的次数已经多得数不清,平日里楚云换衣服也不特意避他,可今天,他转过了身去。
湿衣褪下来。
槐枫看到他那本来流畅的背部曲线,因为过瘦而有了起伏——象牙白的肌肤上,除了那一行纹身,又凭空多出了许多青红皂白,昏暗的光线下,斑斑驳驳的,像是,恶魔的吻痕。
心中一紧,上前一步,把那形销骨立的身躯收进怀里。
“嗯?”楚云正拉腰带——挣了两下没挣开,苦笑着倚进槐枫的颈窝里,“别闹,就要颁奖了,快把衣服换了吧……你看看你,”一瞥见槐枫的领口,微微蹙起了眉,“怎么连穗子都结不好。”顺势转了过来,低下头,帮槐枫理着领口的装饰。
槐枫知道自己是故意的。
从来都是故意的。
可是他不能说。
他默默地站着,侧耳倾听楚云宛若游丝的呼吸声,看着他葱管般颀长洁白的手指,灵巧地在自己的胸口运动着——纤巧的小白鼻尖上,微微渗出了两三点汗珠。
停下的时候,槐枫捉住其中一只,送到嘴边,摁在唇上。
“啧,”楚云做烦躁状,不安地别开眼,“做什么呢,眼看颁奖了。”手却没有动。
槐枫不答话,只是把那冰凉的手指,一支支地顺开来,吻了又吻。
然后有人通知颁奖典礼开始。
槐枫妄图攥着那手走出去——不想,却提前一步,被它滑脱了。
现场观众对他们致以雷鸣般的掌声,热烈程度就如他们获得了胜利一般——槐枫看到楚云的眼眶漾起了红,伸手想去牵他,却“啪”地一下,被拍掉了:“别,大庭广众的。”
楚云对这空气说,上齿扣下唇。
站上领奖台的那一刻,楚云却终于挨不住了,泪水夺眶而出——他微低头,匆匆用指尖蹭去,顺势把另一只手向着槐枫伸了出来。
槐枫连忙把手塞过去,让他握住——究竟得有多大的哀伤,才能让这个心高气傲的人,在众目睽睽之下,露出这些微的脆弱。
槐枫仰着头,不敢看楚云,生怕那张苍白的脸上每一丝的情绪,会化成细丝,一根一根,勒进心里去。
然而却仍旧心疼:因为攥在槐枫手心里的那只手,冷得像冰一样,微微战栗——只有握着它的槐枫才感觉得到。
槐枫把它捏紧再捏紧,把自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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