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和平街五十一号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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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平街五十一号- 第5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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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过虎岗镇原来是湖区的一个小墟场。只有那么几间破破烂烂的铺面,夹着条凹凸不平的泥路。街道长不足五十米,宽不过五六米,许多铺面的房顶还是草盖的,说是街道,那真大杀风景。可是,如今这里的夜晚,灯火延伸到了百多米,夜晚灯光金灿灿的,宛如一条火龙。街面的水泥路也拓宽了。就是晚上,仍有汽车来往。璀璨的长龙,拦腰又伸出一条横街,与大街组合成“丁”字。就在这“丁”字街口,鹤立鸡群,耸立着一幢三层高楼。从楼顶瀑布似的垂下一块“真宝聚园饺子店”的霓虹灯牌匾。这是仿照昆阳老店的模样建造的。竹海窃笑,难道昆阳的百年老店,真的跑到这里来了?继而又自笑,昆阳求学三年,阮囊羞涩,他竟未亲临其店。如今它就在眼前,管它是真是假,不妨进去坐坐。
    竹海与尚文从潮水般的人流中挤进去,上楼,当面两幅古画便映入眼帘。左面《东坡畅饮宝聚园夜归图》:壁立的峭壁上,一位峨冠博带的长者,拄杖侧耳,迎风挺立,长髯、衣裾飘向后方。长者身后,若隐若现,有幢简陋的草房,竹篱团团将它围住,草房后侧的蓝天上,缀着一弯西坠的下弦月;草房前,峭壁下,江水溅溅,江心横陈一苇渔舟。画图左上方,草书题有苏轼的《临江仙(夜饮东坡醒复醉)》词,作画人的题款竟是李龙眠。右面一幅画,题为《鲁智深果腹宝聚园》。画的是一个袒胸露乳、髭须劲张、大腹便便的和尚,禅杖丢在一旁。和尚一足践地,一足踏在凳子上;一手高擎酒碗,一手撮着饺子往嘴里塞。他笑吟吟,乐呵呵,似乎在大声夸赞。画图的有上方,隶书八个大字:“枵腹而来,果腹而去。”题款为八大山人。人们还穿凿傅会,说当年宝聚园的饺子馅儿,就是鲁智深提来的由镇关西郑屠亲手剁碎的十斤寸筋软骨、十斤上好精肉。竹海又不禁窃笑,《临江仙》乃东坡在湖北黄州的题句,李龙眠是东坡的挚友,当然能分辨杭州、汴州,怎么回错将昆阳当黄州,居然让《临江仙》不远千里,到昆阳来露脸?鲁智深早年浪迹秦豫齐鲁,后来聚义水泊梁山,又怎么会千里迢迢,提着郑屠亲手剁碎的软骨馅儿,专程到昆阳来做饺子吃?再说,从陕西到昆阳,少说也得走二十天,千年前没有冷冻设备,那肉馅儿提到昆阳,早就发臭生蛆,怎么还能吃呢?何况八大山人,从来“白眼向人”,专画花卉禽鸟,怎么会为一爿饺子店,画这般俗不堪耐的人物画?竹海向尚文说出了自己的看法:
    “我看这些画全是赝品,这店当然是冒牌货。”
    尚文什么也没说,引竹海在楼上一角食客稀疏处坐下,又招呼服务员端两盘饺子来,然后慢腾腾地说:
    “这画确实不是真迹,可这店却是千真万确的老字号,不是赝品。老店是现在的老板的曾祖父在前清开设的。他的曾祖父叫唐鹏,书读得很好,字画技艺也很精湛,可他时乖命蹇,屡试不第,连个举人也没捞到。后被左宗棠延为西席。左氏西征新疆,被辟为幕僚。他为人傲慢喜谑,言语尖酸刻薄。一年除夕,左宗棠宴请阁僚,席上左氏要求僚属说谐资谑,以博一笑。同僚均设谀词以媚左氏,唯唐鹏笑谑而訾其弊。他席上讲了个这样的故事。他说,传说一个山东人和一个山西人,一同乘船过洞庭湖,两人争执起来了。山东人说山东好,因为文圣孔子出自山东;山西人道山西好,因为武圣关羽出自山西。在他们争持不下时,一个湖南人出来说话了,‘你们争什么,还是湖南最好,因为我们湖南有个至高无上的洞庭王爷。如今你们都坐在我们洞庭王爷的船上,谁敢说我们王爷半个‘不’字,洞庭王爷就掀波涌浪,叫樯倾楫摧,让你们葬身鱼腹。’唐鹏本来想借这个故事进谏,要左宗棠不偏听谀词。可是功成名就、权欲极度膨胀的左宗棠,耳朵软了,只能听好话,怎么还能听进长刺的逆耳忠言?左氏听了这个故事,板着面孔,嘿然不语。此后唐鹏即遭冷遇,处处碰壁。唐鹏自觉无趣,就在这年杨柳未绿的时候,起程南归。幸好左宗棠雍容大度,遣返时给了他的老乡一笔不菲的安家费。唐鹏多年追随左氏,宦游北方,尝遍各地的饺子。他的悟性极高,融会南北厨艺,创造出兼众长而独具特色的饺子,就在离他家不远的过虎岗集市,开了爿饺子店,叫宝聚园。为了给店子增添些文化韵味,他又泼墨挥毫,于是《东坡畅饮宝聚园夜归图》、《鲁智深果腹宝聚园》等有趣的画图便应运而生,相继贴上了宝聚园的墙头。唐鹏觉得自己的名气不够,就请出李龙眠、八大山人来为他鼓劲助威。尔后,他又在离过虎岗不远的昆江之滨,修建了听江亭,又在亭后结庐,煞有介事地说,当年苏东坡就寓居于此。每晚于宝聚园醉后,他便闲坐听江亭听昆江浅浅的水声。乡下的农夫工匠,只求饺子好吃,哪有闲工夫去推断画的真伪,久而久之,假便成真,大家都相互传颂它们是名家的手笔,成了蜚声昆阳的宝聚园的名片。至于店子取名宝聚园,也是一语双关,一说美味聚于此,一指财宝聚于斯。后来唐家的生意越作越大,他的儿子就移师昆阳城,他又仿效父亲造假的手法,在昆江上游不远处,建了所草房,讹称此地就是苏轼当年开荒种地的东坡。谎言千遍成至理,讹传久远便是真。从此,宝聚园又成了湖乡大地的名片。可是,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以后,宝聚园销声匿迹了,取而代之的是红旗饺子店。宝聚园的老板——唐鹏的孙子的儿子被排斥,成了店里唯一没有取得工人资格的伙计。平时他是会说话的‘牛马’,运动中是批判的靶子。后来他逃离了老字号,又回过虎岗,先是设个饺子摊,后来就开办了这家饺子店。这两幅画是公私合营后,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垃圾抛弃的,他当时暗中把它们收藏起来。改革开放后,这里的饺子店开张时,他又重新把它挂起来。它们虽是赝品,却又真正的老字号的象征,昆阳城里原来的‘老字号’倒是地道的冒牌货。如今人们分别品尝了两个店的饺子的味道,知道了两个店的来龙去脉,上这老字号新店的人越来越多,而城里冒牌老店的生意,倒越来越萧条。去城里老店的,往往是慕名而来的外地人,而昆阳人却往往坐车乘船,专程到这新店来一饱口福。如今,城里的老店迫切希望新店加盟,可新店的主人却静如丘山,不予回答。而他却在自家店门前贴出一幅不伦不类的对联:‘有道僧人,游乡串户,一瓶一钵,足矣;身怀绝技,小店栖身,取财有道,够了。’不知你进店门时,是不是看到了?”
    老友情意契合的趣谈,让他们很快溯游到了遥远难忘的青春时代。尚文的谈话多了,脸上也荡起了笑的波浪,竹海也不禁喟然长叹:
    “世事难料,真伪难明,是非莫辩。假即真来真亦假,黑白颠倒鹿为马。这二十年来,说假者,青云有路;道真的,地狱无门。人鬼错杂,黑白鹿马,谁也分得清,辨得明。那些拍着胸脯叫卖自己一贯正确、无比英明伟大的掮客,是货真价实的骗子;那些闭上眼睛、昧起良心哄抬别人无比正确英明伟大的,又何尝不是百般谄媚的老妓?就在几小时前,我觉得你变了,离我已十分遥远;几小时后,我又觉得你没有变,还是昔日的尚文。要想据‘实事’而‘求是’,真正认识一个人,谈何容易啊!”
    “是啊,不要说宇宙社会的万事万物,就是自己的真伪黑白,我也无法辨明说清。”酒酣耳热之后,尚文颓唐地说,“过去,我认认真真做人,踏踏实实办事,老老实实说话,真刀实枪拼命干,真做人,别人说我是假积极;如今,我混沌窝囊,浑浑噩噩,游戏人生,完全乖违了我做人的初衷,确确实实是在假做人,作假人,可大家都说现在的我最本真。以一代名将左宗棠的睿智,难道连谀词与忠言都分辨不清?不是!当然不是!那只是阔大少不喜欢自己的老婆,偏爱逢场作戏的妓女的嫖客而已!何况碌碌平庸的我辈!做人难啊,要做真人好人,更是难于上青天!”
    他们娓娓地谈着各自几十年艰难辛酸,细细品尝着饺子的奇鲜异香,不知不觉,午夜已经悄悄来临,顾客渐渐姗姗离去。唐老板原来想示意关门,但他惊奇地看到,平日默坐无语、虎咽狼吞的常客——尚文,今天也如此慷慨激昂,纵谈古今!于是也凑过来,义愤填膺,诉说宝聚园饺子店的百年来的坎坷遭遇。他说得真切动人,仿佛他也曾亲身参与了坡翁草房的构建似的;他店里的那幅名画,就是坡翁当年的生活写真。若有人胆敢揭假指伪,那就是挖他的祖坟,他要与他拼命。特别是说到暗藏这两副话时,他义愤填膺、声泪俱下。当年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,先是由于他不想把店子交给集体经营,给他戴上了顽固不化的资本家的帽子,像重型轰炸机轰炸坚不可摧的碉堡那样,人们开了两个礼拜的马拉松斗争会,斗得他脸青鼻肿,身子骨散了架。最后一晚的斗争后,他们扯下墙上所有的字画,准备第二天烧毁。尽管当晚斗争会上,他的膝盖跪在禾刷子上,被禾刷子上的刀样的竹片割得直流血,他还是强忍着钻心似的疼痛,爬到楼下的大厅里,从字画堆里,找到了这两副画,塞入被套里,它们才躲过这次劫难,保存下来,其余的,第二天便被当代的秦始皇付之一炬!
    “尚老师,竹同志,二十多年以后,我才又把这对劫后余生的孪生的字画请出来,伺候你们这些高贵的客人。要是所有的字画仍在,都按原来的位置挂上去,这店子该何等气派!”他说时热泪纵横,痛不欲生,仿佛被烧的字画,就是他自己。他固执地坚信这假伪是真,真让人不可不信,其情也着实可悯可叹。唐老板海谈了一通之后,也像喝醉了,吃饱了,该休息了。于是便苦笑着说:“尚老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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